黑夜来临时，我能深切地感受到疼痛，是那种切肤之痛。因为黑夜会带来寂寞，我害怕在黑夜诞生的寂寞，害怕孤独。我是孤独的孩子。
在夜色渐次铺满整片大地时，我会奔跑在空旷的公路上，发疯似的奔跑，两旁的树在身后疾驰，我跑过一个又一个岔路口，跑过一块又一块麦田，跑过一条又一条小河，跑过一块又一块墓地，跑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我累了，就在暮色里倒下。躺在野地里，我会看着暮色一点点铺满我的全身，看夕阳无奈地远去，看渐渐消失的炊烟，看墓地亮起的鬼火……然后我放弃了，我躺在那里，我害怕，害怕这样的旅程，这样的旅程会让人绝望。夜色如洗，不知名的动物开始怪叫，小的昆虫会爬到我的身上，我躺在那里，不再看寂寥的星星。寒冷如水般流过我的全身，奶奶，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曾有段时间，我那么地害怕死亡，然而，那段时间，我却是那么地接近死亡。
月末回家的时候，我总会害怕，害怕那一块又一块的坟地，害怕那一片又一片的玉米地，害怕那漆黑的河流，害怕那漫长的空无一人的公路。我真的害怕，那些带着阴郁气息的冥币还在燃烧，我害怕那一个个坟冢间窜出的火光和白烟，我害怕看到那些伫立的墓碑。然而我却无能为力，我孑然一身地走过春天，走过夏天，走过秋天，走过冬天，走过那段空无一人的公路。我带着孤单日复一日地上路，带着孤单日复一日地夜行，带着孤单日复一日地睡着。我痛苦的不是我能睡着，我痛苦的是我睡着后依然能够醒来。那段日子，我无助地趴在黑夜里，期待着第一缕阳光会刺痛我的双眼。
我知道奶奶会在家等着我，等待着她的荣耀归来。可奶奶不知道，她的荣耀正承受着痛苦，她的荣耀不想承受孤独和痛苦然而却无可赦免。那扇幸福的天窗早已关上，幸福再无从进入。奶奶，对不起。
奶奶生病了，病的很重，被送进了省城最好的医院。在奶奶被推进手术室那刻，我的心猛地一紧，继而双眼湿润，看着奶奶痛苦的表情我却无能为力。这是一种无助的绝望。我木然地站在走廊里，等待着时间的宣判。姑姑和叔叔早已哭得一塌糊涂，我知道，他们是害怕奶奶再不会从手术台上起来，他们害怕年逾七十的奶奶忍受不了手术的痛苦，害怕奶奶一个人在那里受罪。我也害怕，是那种暗夜潜行时的害怕，是那种濒临死亡时的害怕。然而，我又为奶奶祈祷，祈祷善良的人不会因此而去，祈祷这个操劳了大半辈子却仍在操劳的女人不会因此而丢下所有爱她的人。善良的奶奶是无辜的，她还没接受我为她带去的荣耀……
医护车推出来了，我看到了医生脸上的笑容。可我还在发呆，濒临死亡的那种感觉早已将我定格。姑姑和叔叔拼命地叫着奶奶，他们让我叫“奶奶”，我握着奶奶的手，只叫了一声，然而我却听到了奶奶微弱的应答。她知道我是她的孙儿，知道叫她的是她一手抚养长大的长孙，是她最值得骄傲的孙儿。我的眼泪开始落下，带着滚烫的疼痛。我想，这就是我的最最善良的奶奶，在病危边缘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她的孙儿的奶奶。我哭了，我只想告诉奶奶我一样爱他。奶奶，我再不会惹您生气了，我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那个夏天，我感觉自己疯狂地成熟起来，一如浓绿的树叶，疯狂而炽烈地成长，在艳阳下再无所畏惧。他们说，痛苦是成长的催化剂。
我坐在楼顶，看远方的灯火渐次闪亮，看那些寂寞伫立的高楼，看立交桥上交织如梭的车流，看穿过斑马线的大量人群，看飞过夜空的客机，看缓缓移动的探照灯……
我想，我是累了，只想让生命沿着它原来的轨迹滑行。
那时，每个夜晚我都会陪着奶奶，呆在那静的可怕的病房里。我会看着奶奶入睡，看她熟睡的像个婴儿。那时，我会静下心来，会体会少有的平静。我会想很多很多，想那些和奶奶一起度过的日子，想那些被我当作一生荣耀的美好过往。那个在暮色的路口依然张望的身影，竟成了我记忆里最清晰的画面。我知道那是奶奶，是镌刻在我记忆里的奶奶。我握着奶奶的手，看点滴一点点将时间吞噬，然后和奶奶一起等待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病房。
慢慢地，我对病房的气味开始熟悉，甚至有些上瘾。在好多天后，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气味。那气味，我知道，是幸福的气味。也许，在很多年之后我依然会记得，那个气味是那整个夏天的气味，是幸福的气味。
在漆黑的午夜，我有时一个人呆在房间里默默地流泪，我是孤独的孩子，我害怕孤独，害怕黑夜，害怕没有奶奶陪在我身边的日子。我害怕在午夜流泪，我感觉到了生命的脆弱。
生活不能给我带来完美，我一点点捡起时光碎片，然后努力地去拼凑。像童年的那个孩子，在奶奶面前倔强地拼着一块永远也拼不好的拼图。奶奶，那是真的，我真的是很努力很努力地生活着。
有时是那么地渴望阳光，渴望和奶奶一起在田野里沐浴阳光的那些日子会回来。那时的风中总有淡淡的花香，我总能看到阳光在奶奶的脸上跳动，那是奶奶幸福的微笑。可是，他们说我是阴郁的孩子，说我是不爱说话的孩子。可奶奶知道，我是好孩子，是善良的孩子，我继承了她的善良。奶奶知道，那善良将是我一生最大的荣耀，也是她一生最大的荣耀。我那么地努力地去寻找阳光，去寻找温暖，去寻找爱，只是因为我是那么地爱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他们不知道我的沉默缘于爱，缘于最深沉最伟大的爱。我还知道自己没有错，然而在亲人面前我却永远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般沉默。我小心翼翼地固守着自己的痛苦和快乐，只是恳求他们原谅，原谅我的沉默。我没有做错事。我知道奶奶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那天，在十八岁生日那天，我一个人静静地过完生日，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一个人静静地等待黑夜的到来。窗外的雪花正轻轻飘舞，我知道，千里之外的奶奶会为我祈祷，祈祷她的孙儿不再承受痛苦，不再孤独悲伤。那一片又一片的雪花中藏着少年曾经的甜美的梦，那些梦是在奶奶的歌声中盛开的最美的花朵，那些梦如这雪花般洁白无暇充满唯美，那些梦是我一生将为之收藏的荣耀。
我又开始流泪了，窗外的雪花还在轻舞飞扬。在含泪的梦中，我又梦到了那个溢满花香和奶奶笑脸的童年，我听到了那一年又一年的美好时光正哗啦啦从我身边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