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记忆之一

灰色的记忆之一

赋额散文2025-04-17 15:40:22
看影片《小城故事》,有一双眼睛印象非常深刻。那是一双充满疑惧和茫然的童目,对于大人们的行为和面前发生的事情,流露出不解与忧惑,我想起了童年时代的自己。和影片中英子的年龄差不多大的时候,我也曾经用同样的
看影片《小城故事》,有一双眼睛印象非常深刻。那是一双充满疑惧和茫然的童目,对于大人们的行为和面前发生的事情,流露出不解与忧惑,我想起了童年时代的自己。和影片中英子的年龄差不多大的时候,我也曾经用同样的眼神怯怯地窥视过眼前这个繁复的世界。
我们居住的院子,面积足有一亩地那么大。因为只有三间宽,所以院子看起来老长老长的。
在这个院子里一共住着三个家、四口人。前院,我和姥姥住着两间主房,舅舅常年在外面干活,只是过年时回来,姥姥离婚不离家,户口和舅舅在一起,所以分了两间房,姥爷单独过,住一间。其实就是主房里间的门被堵上,重新在外面的前墙上另开一门,便成了我姥爷的家。
在院子中间,另外盖了两间土坯房,将长长的院落断开两截。在这个小黑屋里住着我瘸腿的大姥爷——我亲姥爷唯一的哥哥,一个年迈又多病缠身的孤老头子。
这个院子里的三家人,本该是至亲骨肉,却因过去的种种凡事成了三对仇人,互相提防和敌视着过日子。平时都蜷缩在自己的一小块领土上,各自数着清苦难熬的晨晨昏昏,不相往来。提起大姥爷的生平,姥姥总是满怀憎恶地骂:“皇协军、老拐子,吃喝嫖赌,不是东西……”至于皇协军是什么,我根本不懂。
大姥爷极少出门,吃住一切都在他的小房子里面,活动的范围仅限于屋子的四周。
我记忆里最多的镜头,是那个残废老人站在他小屋的房角,佝偻着身子,扶着一颗弯巴枝的小枣树,或拄一根粗糙的木棍权作拐杖,向前院玩耍的我招手,示意我到他那去,我跑过去,瞅着他伸出干瘪的黑手,抖抖索索地从衣服里面的什么地方摸出皱巴巴的几毛钱,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去……买……两毛的……氨茶碱……”我不知道氨茶碱是什么药,只是撒腿迅速地跑到药房,买回来给他。我曾经傻傻地想,如果稍慢些的话,没准他就会死掉的,所以每次我都跑的飞快。
服过药,喘息未定,那张布满了皱褶的、肮脏的脸特意为我挤出一点艰难又古怪的笑容,以示友好,或者还夹杂着一丝慈爱。我却不愿意在那个小黑屋里久呆,我莫名地觉得有点可怕,那儿太寂寞太阴晦了,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霉气。
不知道大人们之间为什么仇恨,但那些陈年往事所铸成的隔阂显见是非常之深。他们全是四类分子,平时都要时刻聆听着大队部喇叭的喝叫,随时准备着挨各种名目的批斗,余下的精力还要彼此仇恨和诅咒。
我成了这个院子里唯一的一个传递信息和播洒生气的人,那时,我大概六七岁吧。
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打破了这里的死寂。也在我记忆里,添了一点永难消却的愧疚。
一天清晨,姥姥喂养的一只生蛋的芦花鸡不见了,四处找寻,没有踪迹。我早上起床后去厕所,看到大姥爷用铁锹在南墙跟下掩埋什么,此刻见姥姥找鸡,不由地就想起了这事,话一出口我马上就后悔了,然而已经晚了,掏出鸡窝里最后的一枚鸡蛋,盛怒的姥姥跑倒南墙根,搜索了一会,终于扒开一个新土坑,发现了芦花鸡的鸡毛和内脏。立刻开始破口大骂,她冲着南边的小黑屋,可着嗓门狠狠地骂了一个早晨,什么难听骂什么,饭也不吃,嗓子哑了仍然不能够解气。只是恨恨地,千万遍地诅咒着那个该死、缺德、不得好死的“老拐子”吃了她正在生蛋的鸡。
那个小土房,始终是以死一样沉默,无声地承当着所有的责骂。
在那样的年月,一只鸡也许就是一个菜篮子,鸡蛋平常是舍不得吃的,我记得有一回发高烧,才吃了一个棉花油煎蛋。鸡蛋的用途太大了,可以拿去换小葱,换末酱(出过香油的渣子,用盐水搅成糊,当菜吃),连家用的火柴都是用鸡蛋换来的。所以,很多年之后,我依然能够理解姥姥当时的心情。
后来我稍大些了,才从大人们口里得知,大姥爷解放前当过皇协军,是吃喝惯了的,解放后被打成了“戴帽”的四类分子,三天两头挨批斗。因为患有严重的气管炎和哮喘,年迈又残疾,不能挣工分,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日子的清苦可想而知。
那件事情过后不久,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家里突然来了好多人,男男女女都面色沉郁,来来去去的忙活着。
于是,我被送回奶奶家住了几日,再次回到大院的时候,那个小屋已经是空荡荡的了,屋里的一切都不知去向,只有一面大炕裸露着黄土皮,炕洞黑乎乎的,如同一个痛苦地喘息着的、张大了的嘴巴。
我这才知道大姥爷已经死了,是服毒自杀。不知是无法忍受哮喘病的痛苦,还是难耐这极度的清贫。总之,我想他是在这个世界上挣扎不动了,所以选择了另外一个世界。
之后的日子我还是经常在那个屋子前后玩耍,门扇已被摘掉,黑色窗棂上的毛头纸都裂成了碎片,在风里飘曳抖索,发出凄厉的嘶鸣,我反而不觉得害怕了,似乎那张黧黑苍老的脸随时会从门口闪现出来,向我挤出一个惨淡的、虽然难看但并不可憎的微笑。
然而,一切都永远消失了,门口,只剩下那颗丫杈不齐的小枣树孤零零地站在风里。
多年来,我在心里一直试图捋顺那段灰色的记忆,而始终没能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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